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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、今何在耶

    在海昏见过董伯予之后,曾灿就只派出部下继续追击嬴祝,他本人却进了洪州城。

    因为有大量的政务要处置。

    他身为方面大员,不能只把精力放在军事之上,特别是这江南三郡,地方广大,治下人口也不少,如今乱成一团糟,按照赵和的制度,他若坐视其继续乱下去,事后军功必然要打折扣。

    而且曾灿也有自己的想法:他此时军功已经十足,理当展现一下自己治民的本领了。

    毕竟他的竞争对手,无论是在他之前的俞龙戚虎等人,或者是与他相当的解羽等人,都有督抚一方的经历。赵和在用人上,并不呆板地拘泥于文武之别,他曾灿若能够有更加丰富的经历,以后升迁上的可选择余地也会更多。

    随着他在洪州府发号施令,江南三郡的混乱局面立刻提到了控制。本地的世族纷纷“拨乱反正”,协助他清理伪朝官员,同时还“献”出多余的土地,以方便江南三郡推行均田制。

    这样一来,原本慌乱的普通百姓也渐渐安心,纷纷从逃避战火的山岭湖泽中出来,朝廷派出的文吏们将他们登记造册,重新编户,同时还清理田亩划分土地——那些当地世族以为自己献出多余土地就够了,却不曾想曾灿携兵威而来,同时又揪着他们曾经投靠伪朝的把柄,哪里会满足于他们献出的那点土地。在曾灿的计划之中,整个三郡的土地,至少得有七成得交由官府实行均田。

    江南三郡的本地世族自然心不甘情不愿,但如今局势之下,他们除了做一些无伤痛痒的小动作之外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毕竟九姓十一家的下场就在眼前,虽然九姓十一家中的嫡系跟着嬴祝跑了,可这几年从大秦各地集中来的那些支脉,却还分散于江南三郡各处,如今一个个都如待宰的羔羊一般,惶惶不可终日。

    这些人最擅长的反抗,也不过是在自己家中暗夜无人时,拿笔写上几篇诗文,将赵和与曾灿一起大骂一顿罢了。

    江南世族不敢明面里反抗,就只能用一些繁琐的小事来牵扯曾灿的精力。不过其中也有识轻重者,知道这样下去只会积累曾灿的不满,若将曾灿这个手握刀枪的军头真惹怒了,那结果就不好收拾。故此,在十一月十日之际,由洪州城中的大户袁氏家主袁佩出面,于赣江畔的一座高楼之上宴请曾灿。

    曾灿接受了这宴请。

    彼时太阳西垂,正是夕时,曾灿的护卫护送着他来到高楼所在的街上,袁佩之子袁咏便上来迎接,亲自为曾灿执鞭。

    曾灿下马,笑着道:“好楼,好楼!”

    “此楼与白鹿学宫一般,亦是仁皇帝所建,将军请看,这上面的匾牌上所书,乃是仁皇帝亲笔。”袁咏一边引路一边道。

    “哦?”曾灿向楼上望去,只见巨的蓝底匾牌上写着金色的“勃楼”二字。

    他点了点头,跟着袁咏踏入楼中。

    此楼上下五层,临江而建,规模宏大,气势逼人。上得顶处,袁佩早已迎在门前,见面便是长揖:“将军亲临此地,正是名将临名胜,将胜将胜之兆也!”

    这话听得舒服,曾灿当即站在顶层之外的廊上,俯瞰街头,远眺江边,然后又点了点头:“好楼,好楼!”

    “仁皇帝彼时也说在起建楼,必是好楼,将军如今称赞,正与仁皇帝所言相合,想必是英雄所见略同?”袁佩又道。

    “仁皇帝为何说此楼好,我是不知晓的,不过我说这楼好,却有我的原因——你看这楼位置,正于洪州城西,只要在这楼上布几名警哨,便可监视全城动静。再在这两角置弓手、弩床,可以将小半个西城都封锁住。然后从此处再望赣江,江上舟船往来,尽收眼底,以旗发号施令,则江中水军便可依命行事,甚为方便……”曾灿笑吟吟地道:“只需在此楼周边安置两三百人,便可控制整个洪州城,当然是好楼!”

    袁佩袁咏父子面面相觑,袁咏是脸上强自堆出笑来,倒是袁佩,毕竟年长,经历的事情也多,故此还能开口:“将军所言甚是,此前凡有人等议论此楼,皆是称其风景,还未有人自军略之上说此楼……高绝,高绝,此楼于江南之地高绝,将军之论亦是高绝!”

    曾灿哈哈一笑,谦逊地道:“不敢不敢,只是稍有心得,勉强可称前无古人,却不敢当高绝之誉。”

    袁氏父子和他们邀请来的宾客一时都是语塞。

    他们邀请曾灿来,自然是为了联络感情,同时看看能不能劝说曾灿高抬贵手,放他们一放,故此众人都做了充足的准备,不要钱的高帽准备了几十上百顶,可曾灿如今表露出来的厚颜,让他们的高帽子实在送不出去,进而联络感情之事也不知如何开头,更别提向曾灿求情了。

    曾灿在楼上望来望去,突然看到楼下街道上有人牵马而行,那人却是熟人,曾灿当即在楼上大呼道:“诸葛!诸葛!”

    他人在高楼,声传自远,楼上街中正牵马观看的诸葛瑜抬起头来,望到曾灿,不由微微一怔,然后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诸葛瑜便被请上了这勃楼之顶。

    诸葛瑜隐居于襄阳,与浔阳的世族多有往来,同洪州的家族也有些交道,故此上来之后,与袁家等本地家族倒也有某些拐弯抹角的亲缘关系。再度见礼之后,曾灿道:“诸葛先生不是隐居乡野么,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
    诸葛瑜笑道:“瑜久闻勃楼之名,想着乘此机会游览一番,却不曾想又见着了曾将军。”

    他面上带笑,神情甚为诚恳,曾灿盯了他好一会儿,也不知道今日之见真的只是巧合,还是此人安排。

    对于诸葛瑜,曾灿心里有几分忌惮。

    此人智计高绝,才华横溢,但却不愿意出仕为赵和效力,虽然他自己解释是因为赵和手下人才济济,以他的性格没有用武之地,但曾灿总是怀疑他另有打算。

    他将区山改名为云居,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针对此人而来。

    而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刻,此人出现在洪州城中,又恰好来到他的视线之内,曾灿不能不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名堂。

    他心中猜疑,诸葛瑜自己却知道,今日真的只是巧合。

    他虽然立志不出仕,可是并不意味着他不配合赵和的大秦朝,否则他也不会跑到嬴祝和董伯予面前去献计。此时既然江南大局已定,接下来的事情无须他操心,故此游玩访友便成了他最大的追求。

    谁让曾灿赠了他一堆钱帛,所以他暂时实现了财务自由,旅资充足呢。

    既然到了洪州旅游,自然要来这勃楼,却不曾想恰好今日勃楼被袁氏包了下来招待曾灿。

    袁氏父子并不知道曾灿与诸葛瑜之间复杂的关系,只道这二人有交情,他们家族与诸葛氏也有些拐弯抹角的姻亲,自然会拽着不放,想着请诸葛瑜在曾灿面前说几句好话。不过诸葛瑜油滑得紧,对他们的明示暗示都假装不知道,只是与曾灿讨论风景,半点时事都不沾。

    如此直到酒菜上来,乐舞呈献,诸葛瑜更是一边喝酒一边吃菜,整张嘴忙个不停,更灎夫说什么正事了。

    袁氏父子亦是不傻,在试了几回之后,便知道诸葛瑜试图置身事外,当即也不再勉强,他们今日的最低目标是与曾灿亲近亲近,并不奢望一次区区宴饮就可以达到目的,故此接下来也不再废话,而是放开了饮酒。

    酒过数寻之后,袁佩正欲开口说话,突然间外头有军士上前来,在曾灿的耳后低声说了几句,曾灿先是一愣,然后一喜:“带他们上来!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他又向袁佩一笑:“袁公,还请再置一席。”

    袁佩不明就里,不过添加一席算不了什么事情,因此他便示意下人去办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便见数人押着一个身影走了上来,袁佩、袁咏父子皆在江南小朝廷担任过官职,见到那被押之人后,顿时形容大变,手足无措起来。

    见此情形曾灿却是露出笑容:“有义士擒得废帝嬴祝,如今献了上来……袁公是见过废帝的,能否替我确认一下,此人是否真的就是嬴祝?”

    袁佩脸色忽青忽白,诸葛瑜见其神情,当即出言解围:“瑜也曾拜见废帝,如今可以确认,此人正是。”

    嬴祝鼻青脸肿,这一路上吃的苦头不小,他进来之后,目光便恨恨地停在诸葛瑜身上,在他看来,若非此人,自己没准还安居于浔阳城中,哪里会落得这种地步。此时听他确认自己身份,心中更是恼恨,冷笑道:“诸葛瑜,你这无君无父的奸典故佞臣!将朕卖与逆贼,也不知为你换来了何官何职,让你得了几许荣华富贵!”

    诸葛瑜哑然一笑,不置一语。

    “袁佩,你在朝中,身居两千石高位,朕一向待你袁氏恩重,你如今也在逆贼面前摇尾乞怜么?”嬴祝又转向袁佩。

    袁佩面色阴郁,没有出声,旁边的袁咏确有些忍不住:“废帝住嘴!你还有脸说待我袁氏恩重?你谋逆之后,重用北人,我等江南世族,迫于淫威,不得不与你虚与委蛇,故此天兵南来,我等立刻弃暗投明!你不自量力,螳臂当车,刚愎自用,刻薄寡恩!董伯予那般忠于你,你先弃之于山野,后又卖之于大军,你才是忘恩负义之徒,有何面目在我等面前大言?”

    嬴祝目光阴冷地扫过他,然后转向曾灿:“汝便是曾灿?欲以我首绩换取富贵?”

    曾灿却是笑道:“你区区一介庸人,侥幸得成昏主,护国公根本未将你放在心上,你以为你之首绩,能换得几转功勋,能折得几匹绢帛?人,贵在自知,你失帝位于先,乱江南于后,便是因为无自知之明!”

    嬴祝闻得此语,虽是暴怒,却又不知如何自辩。

    “行了,你究竟曾为大秦之帝,虽是无能之辈,可体面总是要的。念在大秦至尊的称号之上,今日你可入席宴饮,便居于我之下侧。”曾灿又道。

    嬴祝有心拒绝,只是闻得菜肴香气,他的肚腹却咕咕叫了起来。他心中一横,当即来者不拒,真的入席吃喝起来。

    只是吃着吃着,望见槛外江水自流,河山美好,斜阳西垂,孤鸟哀鸣,楼内珍肴满盘,美酒香气扑鼻,歌伎浅吟低唱,舞女腰肢款摆,于是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哭声悲恸,让人惨然,便是曾灿,也不禁为之罢席。后人有诗云:勃楼高阁临江渚,佩玉鸣鸾罢歌舞。画栋朝飞南浦云,珠帘暮卷西山雨。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。阁中帝子今何在,槛外长江空自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