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雪05
近来，尚飞花感到不太舒服。
虽然, 她的身体已经化作了轮回的入口, 但是终归是有实体的，感到不舒服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。
不舒服的位置是在心脏。
她时常感到心痛, 特别是想到苏轻雪的时候。
她有时候后悔自己在那时候说出了那样的话, 说出了让苏轻雪可以离开自己的话, 但又觉得那确实是自己该说的，毕竟只有这样, 才能让苏轻雪幸福。
是了, 她突然明白了在常世的自己和真正的自己的区别, 或许就在于, 在常世的自己, 满心满眼里只有苏轻雪, 她的第一诉求通常都不是自己要做什么事, 而是希望苏轻雪能够开心、幸福, 但是完全为了别人着想这件事，向来是真正的尚飞花很不擅长的。
这或许是她作为凶兽的天性, 又或者是她作为天地孕育的大妖，向来独来独往，从来只考虑自己要做什么，不曾为别人考虑过。
她问了许多位往生者, 为别人考虑到底要怎么做到, 有人愤然道“不该为别人考虑”, 有人迟疑说“我也不是很清楚”，有人告诉她“这不是很简单么，你就假设自己是她，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情况，会怎么做，不就行了么。”
尚飞花恍然大悟，于是假设自己是苏轻雪，将所有事想了遍，突然发现，若是自己，想必从一开始，在能够离开的时候，就已经离开了吧。
为什么要和一个相貌丑陋也毫无智慧的人继续相处下去呢？那个时候的自己，真的值得被喜欢么？
可是苏轻雪确实喜欢，甚至于，对方似乎更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。
那么说来，虽然对方一直说着还爱自己，或许只是搞错了，如果再次碰面的话，大约就会意识到，这份爱早就已经消失了吧。
尚飞花想到这些，不禁心烦意乱，这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，这些想法也是过去从未产生过的，她思来想去，也只能归因为如今只能呆在这里，实在是太闲了些。
她很快倒是发现自己其实有事可做，总有些灵魂迷茫到找不到入口，需要她去引导，在这过程中，她外显出了一个躯壳，得以在迷茫的魂魄中行走，那躯壳刚幻化出来时，与她本身的人形一般无二，时间久了，尚飞花却发现她长得越来越像常世时的样子，想是心中所想，在外在表现出来了。
这时她终于清楚地明白，原来她心中所想，是想回到在常世同苏轻雪一起生活的时候，现在她再一次地错过了。
偶尔她通过苏轻雪的视角看外面的世界，看见那九尾狐离开了，不禁松一口气，又看见苏轻雪在s市呆了许久，心中便又忍不住蠢蠢欲动地想，对方是不是也在想念她呢？
但是说到底，想念的若是常世的那个自己，又到底算不算自己呢？
有时她走到方壶的岸边，方壶如今是一片废墟，坍塌的楼宇静静地停留在原地，像是在常世看见的末日电影里的场景，轮回覆盖了整片岛屿，在断壁残垣之中，无数的魂魄在无序地游荡。
这些魂魄各有各的故事，但都会在七日后消失，只有自己永恒地停留在这里。
寂寞在心中没有边际地蔓延开来。
她决定陷入沉睡。
在陷入沉睡之前，她决定最后在看一眼苏轻雪。
……
苏轻雪，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现代人了。
按时上班，下班顺路带个外卖回家，休息日在公园逛逛。
她在s市呆了三年，把她和尚飞花先前住过的房子又租了下来，方璧响本来说愿意给她提供工作，但是苏轻雪想到自己过去伤害过小妖怪们，感觉十分愧疚，就没有接受，只找了附近的餐厅打零工，平日里若是碰到了需要帮忙的小妖怪，也会帮点小忙。
这天她在餐厅碰到个有妖气年轻瘦弱女生，在同另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女生在一起吃饭，女妖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着东西，腮帮子鼓鼓囊囊，却眼神闪烁，时不时心虚地抬眼看一眼对面的女生。
苏轻雪便把她们俩的样貌拍了下来，发给了唐九容，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妖怪，又有没有在万物有灵互助会登记过。
唐九容的回复很快就过来了，说这小妖果然没有登记过，要她注意一下。
她就提前下班，跟着两人进了一个小区，看着两人上了楼，在楼下呆了会儿，等到了顾银盼。
苏轻雪一愣：“唐九容没来么？”
顾银盼道：“她菜才做了一半，停不下手啊。”
苏轻雪“哦”了一声。
顾银盼又说：“而且当然是我比较擅长分辨妖怪啦，你懂吧，我可是……你懂吧？”
她面上带着得意的神情，眼睛不住地往苏轻雪身上瞟，很明显地等待着自己夸奖她。
苏轻雪便说：“嗯嗯，因为您是了不起的大妖。”
为了防止顾银盼继续找她聊家常，苏轻雪连忙又说：“那您快把她引出来吧。”
顾银盼释放出大妖的气息，很快从楼里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那个女妖怪，看见顾银盼，双眸含泪，五体投地。
“大大大大大佬！”她跟个蜥蜴似的趴在地上，“我再也不敢了！”
她当机立断地认错了。
苏轻雪柔声问：“你做了什么？”
女妖道：“我骗人了，呜呜呜……我骗她说我是吃人的大妖怪，其实我只是个小妖怪。”
一边这样说着，她一边在顾银盼的压力下忍不住化出了原型，是一个像是兔子一般有着长长的耳朵，又长着鸟嘴的妖怪。
是一只犰狳。
书中记载，犰狳是温和胆小的小妖，如此看来，应该没什么危害。
虽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。
顾银盼显然也没听懂，纳闷道：“你跟一个人类说你是大妖怪有什么用？他们懂么？”
犰狳道：“我……我骗她我会吃了她，她就给我吃的，让我住她家里……”
顾银盼作生气状：“你威胁她！”
过了一秒，她似乎想到什么，喃喃自语道：“……那不是跟我一样？”
苏轻雪很难想象犰狳也会这样威胁人，她困惑道：“你不是只吃素么？”
犰狳浑身一抖，连忙向后看了一眼，然后轻声道：“是这样呀，所以，所以我是在骗人嘛。”
话说到这，那女生还真下楼了，她走到楼道口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，靠在墙上问：“你们是谁啊。”
她身上有种不像是寻常女生那样的吊儿郎当的气质，这不仅是因为她耳朵上鼻子上嘴唇上都串了环，锁骨上还有一大片诡异花纹的纹身，还是一种由内散发出来的气质。
犰狳忙道：“是我朋友。”
女生抬下巴指了一下她：“你见朋友跪在地上啊。”
犰狳努力使语气强硬，但怎么听怎么还是中气不足：“你懂什么，我们那的风俗就是这样的！”
女生没看犰狳，只警惕地看着苏轻雪和顾银盼。
这情况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威胁了，为防止顾银盼把情况搞复杂，苏轻雪抢先一步道：“我们是调查城市常驻妖怪的，它没有登记，所以我们来看一下情况，请问您有没有被它威胁，比方说不给它吃住它就把你吃掉之类的？”
女生一愣：“还有这种机构？”
又说：“没有啊，我很希望它把我吃了啊。”
苏轻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：“嗯？”
女生笑起来：“哈哈，是不是你们妖怪都不能理解啊，被妖怪吃掉，不是很特别的死法么，人迟早会死，死的那么离奇，还挺不错的吧？”
苏轻雪虽不能理解，但向来认为人各有志，便公式化地说：“既然你没有受到困扰，我们就不进行强制行为。”她看向犰狳：“只不过你需要去分部登记一下，会有工作人员让你习惯城市生活，帮你□□和找工作的，你也不用依附于别人了。”
犰狳呆滞了好一会儿，嘴巴微张，随后，越咧越大，从地上跳了起来：“原来还可以这样！我终于不用被逼着吃肉了！”
女生反而有些惊慌了，上前来抓犰狳：“什么意思啊，你不吃我了么，我给你吃给你住，可就是为了让你吃了我的，怎么能有妖怪不吃人呢？”
犰狳连忙躲到苏轻雪身后：“你别逼我了，以前我是逼不得已，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任由你摆布的，我是绝对不会吃肉的！”
两人围绕着苏轻雪绕起了圈，苏轻雪一头雾水，一手抓住一个，道：“别吵了，先去登记。”
两人被苏轻雪隔开，苏轻雪对女生说：“我们先去做正事，你先回家吧。”
女生不愿意：“什么意思，我养了她那么久，你说带走就带走？问过我的意见没有？”
她伸手来抓犰狳，犰狳倏忽变小，躲进了苏轻雪的衣袖。
苏轻雪揣着犰狳，便连忙甩开女生，捏了个法决御空走了，然后把犰狳带去了本区域的互助会分部，完成了登记，互助会也暂时收留了犰狳，准备进行后续教化后，让她独立生活，或找收养家庭。
苏轻雪本来以为这事也就完了，没想到过了几天，互助会的人找上门来，说犰狳不见了，且说话间多有抱怨，说犰狳又懒又馋，不愿学新知识，天天偷懒，让人烦不胜烦。
苏轻雪有些惊讶，也没有头绪，找了唐九容她们帮忙，这次唐九容和顾银盼一起过来了，唐九容听了经过，便说：“你带我们去你找到她的那个小区，去那个女生家里看看。”
苏轻雪道：“不会吧，她当时那么讨厌对方。”
唐九容笑道：“她们能相处那么久，显然虽然讨厌，但还挺搭。”
苏轻雪把唐九容和顾银盼又带到了那个小区，走到单元楼下时，就没办法判断是在几楼了，唐九容却不慌，也不让顾银盼透露气息，只一层一层往上走，每层都敲门，等有人应声，便用眼神示意苏轻雪，问是不是熟悉的声音。
有时候有人直接开门，唐九容也不慌，面带笑蓉问：“要不要考虑一下保险？”又或者“靠谱商铺或者公寓么？”，对方也就一脸无语地把门关上了。
直到到了八楼，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：“是谁啊。”
苏轻雪立刻直起了身子，冲着唐九容点了点头，用口型道——“是犰狳。”
唐九容便叫苏轻雪和顾银盼走到边上，自己一个人对着猫眼，道：“抄水表的。”
犰狳慌道：“抄水表？”
唐九容温声道：“是的，稍微麻烦您几分钟，我们这赶时间呢。”
犰狳毕竟不是小孩，也不可能被像小孩一样教导“不要给陌生人开门”，犹豫了几秒，就把门开了。
然后下一秒，她就被顾银盼制服了。
她连挣扎都不行，直接吓得昏死过去。
见她昏死，三人也很无奈，毕竟来找她也不是出于什么恶意，于是只好先进客厅坐下，等她醒过来。
过了半小时，犰狳没醒过来，房子的主人——那个全身是纹身的女生回来了。
唐九容她们没有关门，对方一看见门开着，甩着包便冲了进来，看见客厅的三人，先是一愣，随后皱眉道：“私闯民宅？”
唐九容道：“不是，是里面的人开门的。”
女生看着犰狳：“你们对她做了什么？”
顾银盼似乎要说话，唐九容拉了一下她的手，让她姑且冷静下来，自己则开口道：“我们吓到她了，把她吓晕了过去，非常抱歉。”
女生冷笑：“别跟我说抱歉，跟她说。”
这样说的时候，她的目光从唐九容身上落到苏轻雪身上，随后落在顾银盼身上，看了许久之后，缓缓落在了犰狳的身上。
犰狳蜷曲着躺在沙发上，瘦弱的身躯缩成了一小团。
她微微抿嘴，随即上前，向众人走近，她一直走到了犰狳的身边，坐下之后又开口：“所以你们有什么事？”
唐九容道：“是这样的，她突然从互助会离开了，我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，找到每个登记妖怪的所在位置，也是我们的职责。”
女生道：“哦，她不想呆在你们那个什么互助会了，她觉得太辛苦了。”
苏轻雪有点搞不懂现在的状况，唐九容却露出了了然的神情，说：“这样，理论上，只要人类本身愿意，我们并不强制对妖怪做些什么，只不过要是她闹出了事，我们可能会用一些手段处理。”
女生笑起来，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：“她胆子那么小，还能闹事？”
唐九容道：“你养她不是为了让她吃了你么？她胆子那么小，是不可能吃了你的。”
女生道：“是的嘛，那就不吃了呗。”
她抬手，突然拍了一下犰狳的后背，冷不丁高声道：“别装死了！”
犰狳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，颤声道：“我再也不敢了！”
她的耳朵化作了长长的兔耳，耷拉在肩膀上，眼圈红红的，看着苏轻雪道：“我再也不敢了，别抓我回去了，我不想学数学了。”
女生悠悠道：“哟你们还教数学呢，那快把她抓回去吧，我可受不了一个跑腿买瓶酱油都买不了的家伙。”
犰狳抱住女生的胳膊：“我会努力的，我会有用的，你不要赶我走了。”
犰狳哭了半天，唐九容她们也看出来了，犰狳是不想走了。
苏轻雪便公事公办地记录了此地的地点，抄了联系方式，嘱咐了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互助会，就和唐九容她们一起离开了。
待走到楼下，苏轻雪有些不好意思道：“没想到她居然这样了，真是麻烦你们了。”
唐九容道：“没什么麻烦的，我们才是互助会的员工啊。”
顾银盼仍在不满：“上次她明明一副迫不及待想离开的样子，今天怎么这样，真是莫名其妙！莫名其妙！”
唐九容道：“你只看到表面，那女生嘴硬心软，平时肯定对她很好，我进门就看见，桌子上茶几上全是水果蔬菜，分明都是犰狳爱吃的，犰狳本性软弱怠惰，比较出现在的生活更好，当然就不想变了，她们表面吵吵闹闹，其实很合适呢。”
顾银盼突然说：“就像我们么？”
唐九容一愣，随即笑道：“是的是的，就像我们，可是我们连架都不吵。”
顾银盼搂住唐九容的胳膊，片刻后意识到苏轻雪还在旁边，就又立刻松开。
苏轻雪十分识相，立刻告辞，不做电灯泡了。
她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个煎饼当做晚饭，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，天上突然开始下雪，她赶快回了家，开起电暖炉来，正要准备把煎饼烘热的时候，听到了尚飞花的声音——【我准备睡一觉。】
什么？苏轻雪没反应过来。
——【说是睡一觉，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期限，除非天地发生大变化，我不会再醒来了……】
——【轮回本来就不需要太多意识。】
也不知怎么的，苏轻雪突然说：“你不准备等我了。”
——【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过自己的生活。】
苏轻雪突然笑了：“你觉得我的生活好么？”
——【好……么？】
苏轻雪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，让她喘不过气来，她想要说话，却又说不出来，三年前她就意识到自己分明想见尚飞花，但是仍然坚持到现在的原因，到底是什么呢？
三年了，她偶尔站在这个房间的门口，仍然会想起和尚飞花在一起的画面，恍惚之中，她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，一觉醒来，还是会看见身边睡着那张不好看但是熟悉的面孔。
她后来还真去免费的心理咨询中心看了一下，医生说她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。
她努力了，只是仍然做不到，大约就像是那只犰狳，她初始时想摆脱女生，真去尝试了别的生活方式，还是觉得过去更好。
她在门内与师弟师妹生活也好，在s市独自生活也好，尝试种种，仍觉得和尚飞花在一起最好。
但是这一次，她也已经看过了许多事，见过了许多人，她明白了一些人与人相处的道理，所以她决定更强硬一些。
她开口：“我其实可以过去，只是，不会又是你的阴谋吧？”
——【当然不是。】
“如果你叫我不高兴了，我还是可以走吧？”
——【那是自然。】
“话是这么说，但是你要是强行留我，我可没有办法。”
——【我肯定不会。】
“你想个办法，叫我放心点。”
尚飞花思量片刻，道——【我不能离开方壶，你可以坐船在方壶边缘，我只在里面看你一眼。】
苏轻雪心中微动：“你只想看我一眼？”
【我……我现在只是想看你一眼。】
苏轻雪道：“我做些准备，便去看你，你需要我带什么么？”
【什么都不用带，只要带些你自己想带的东西。】
“真是通情达理。”她这样说，说出口之后，她觉得讽刺意味颇浓，但又觉得，尚飞花怕是听不懂。
结果尚飞花弱弱说了句——【……不要讽刺我。】
居然听懂了。苏轻雪心里有点惊讶，却也没说什么。
既然要离开了，苏轻雪就先辞了职，本来也只是临时工，没什么麻烦的，辞完职又退了房子，临行前一天，她叫了唐九容和顾银盼吃饭，以此饯别，毕竟过去几年，她们有过许多接触，结果她一说要走，顾银盼就说：“你要去方壶了么？”
苏轻雪愣了一下，看见唐九容一脸无奈地捂住了脸。
顾银盼道：“九容就说你迟早要去呢。”
苏轻雪看着唐九容，唐九容苦笑道：“我只是觉得你一直在怀念过去。”
苏轻雪没有做正面回答，只是轻声道：“要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通透，想来就没有怨偶了。”
这餐饭吃完出来，尚飞花突然想到了自己想要苏轻雪带的东西——
【我想吃麻辣香锅……】
苏轻雪道：“……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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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来以为本章绝对完结的，就一直写一直写，准备完结一起发……
结果写了老长……
。感谢在2020-05-10 02:47:25~2020-05-22 02:13: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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